哀悼重生
四岁的脚精力旺盛。喜欢走路,也爱跑跳。右脚踝上系着一环铃铛,每行两步便宣布一次所在点,施予众人安全感。那是最雏形的自由,任凭自己的心决定目的地。瘀青与擦伤是换取这积极自由的代价。伤愈交替的日子占近童年三分之一,膝盖原来应有的样子,在那一块记忆中徒然灰白。
软嫩的脚板在水沟浸泡清凉,感觉无比投契。小鱼滑溜溜,青苔亦然。脚板凹凸泛白的皱褶像被热水烫融的塑料瓶般变形。且跟膝盖的伤口一样,无需放在心上。所谓春风吹又生,一切都能复原。
二十四岁的脚盛放热情。迷你裙与高跟鞋竭力往相反方向延伸腿长,拉出均衡优美的弧线。莹透紧致的肌肤,出自持久不懈的细心经营。保湿、防晒、按摩、去角质,每个步骤都下足功夫,力求完美。从这双腿反射出来的诱惑,就连芭比娃娃也会甘心鼓掌的。
鼓掌同时也是对那双伤口致敬。高跟鞋的后边沿,一口紧追着一口,啃咬那两块已丧失表皮的无助血肉。起泡破皮的流程在意识里被刻意忽略,笑颜依旧。炎夏只管轰轰烈烈,从来蔑视彩虹的意义。
四十四岁的脚健硕实用。家务事没完没了又琐碎无趣,可恨练就两只象足,一副天塌下来也撑得起的样子。想到再也无法恢复小鸟依人的资格,百般惆怅都只能搁置于心。时间没有双向,脚跟边缘偷偷龟裂的硬茧,刻下了青春的永恒过去式。真希望它们不曾美丽过。
善良的儿子年幼时曾为腿上大大小小的青蛇紫蛇惶恐不安,谁又何尝不是如此?那些雷同判处死刑的记号,讽刺地来自儿子生命的诞生。秋瑟惹人长叹,因为惋惜忧郁的无所作为。
六十四岁的脚心力交瘁。积水的浮肿将腿上的老人斑张大一号尺码,像拼了命地发出无能警讯。只消轻轻一按,一窝凹陷便掩饰不及地浮现体表,唯独圆幼的脚趾头在末梢格格不入。这双脚已远离地面多时,因其再也没能使唤肌肉扛起身体的重量。走了一辈子,也是时候歇息了。
回忆与哀悼同步进行。垂下眼珠子的那一刻,仿佛瞧见了来时路,寻获回归。百草凋零的隆冬,是准备下一次开始前的结束。
(一个女人的多个身体。女人从脚诞生,也从脚重生。跨年级的女人细腻心眼,描绘得极其精彩,文字圆融中有一种看透世态的年纪,虽是哀悼但皆含蓄内敛,不见技法的痕迹,仅有贯穿的结构略嫌取巧。)
Thursday, February 18, 201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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