曦君：一回身体

模特

写生课开设在大一上学期，彼时初来乍到，对授课方式懵懵懂懂，课时过半只见一个矮个男人未打招呼走进画室，还当是助教。橄榄色罩衣大喇喇地套在他身上，尾摆随步子扬起，鼓囊囊地兜住空气，形成不规则的棱角。直到他走上画室中央的木台，解开前襟唯一一粒绳扣，露出未着寸缕的古铜色肌肤，我才知道这个沉默的男人，是个模特。

我一贯不擅凭面相推测他人年纪，但当他袒露嶙峋锁骨与下垂的肚腩，一个不惑出头的男人形象渐渐明朗起来。他很瘦，脖筋喉结都高高凸起，锁骨更像是插在颈根的两道刃，断在喉口两侧，显得尖锐单薄。他的前膛与胸骨直接仿佛没有一丝缝隙，乳头恹恹缀在波浪状的胸脯上，干枯得像树痂。腹部肌肤明显松弛，清晰可见的两排肋骨下便是脱形的小腹，瘪茄子一样耷拉到胯前。

这不是我第一次画男体，国内画室里多得是兼职模特的男学生，青春被流畅的肌肉线条体现得淋漓尽致。而观察着眼前这个中年人，用炭精勾出精瘦尖锐的四肢，抹出萎靡发福的躯干，再用铅笔点绘肚腩下的小半截男茎，才深切感知到时间会在胴体上留下何种印记。肌肉块如搽棕榈油一般生硬发亮，脂肪堆积处则横生褶皱，私处毛发粗糙不堪，就连迂长的包皮也透出年代感十足的苍砺。我猜这是个从事体力劳动的人，长年曝露于天光之下，晒得黝黑，累得佝偻，而他每一个动作都很到位，半个钟稳如磐石一动不动，看样子做模特也有些年头了。

因着座位的缘故，我始终不曾直面他的眼，只能同窥伺者一般，斟酌着他身体上每一个细小符号并赋予他们灵性。艺术的宗旨从来不是美，画笔展现的也从来不是皮相骨肉，而是剥落生疮老茧后，那真实赤裸的灵魂。

（文字故常冷静清晰，如同画纸笔势的缜密，但是在巨细靡遗的形迹之中，线条的暗影彷佛折射出了情感的回光，原是逼视一般的涉猎窥探，透视出了零星的体贴心意，可是末句攀附美学的高度，彷佛又再恢复入定的姿态。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