国庆节
「丹棱街」
国庆节调休七天,今天是张诚加班的第五天。
对于加班,他心中不能说是毫无怨言的。但法定休假日工资翻三倍,人总要向“钱”看——再来,也不光是为了钱。部门刚进来两个实习生,每天没日没夜地“卷”,看得他心神不宁。复工以后有各种小道消息,说疫情期间公司亏损太多,马上就要裁员,从去年说到现在,叫人一刻也不得松懈。
疫情前交上去的落户申请还没有任何消息,不过没有被拒就说明还有希望!这个甜蜜的畅想支撑张诚完成了许多痛苦的工作。
公司的人还喊他小张,但他确实已经不再年轻了,过了那个什么都无所屌谓的年纪。总算是开始盼着啥时候买套房,与银行签下几十年不离不弃的契约,有个安身安心的地方。
最严重的那半年还历历在目。租的房子整区封控,每栋门口贴了封条,狗都出不去,更别提人把外卖送进来。零食方便面吃的一点不剩,最后靠物业分的几把青菜挂面过活。他平时根本不开火,油盐酱醋要啥缺啥,一嘴寡淡的白水味,几次饿得翻来覆去睡不着...... 也是那个时候孤独达到顶峰,想到自己的前女友,那些过往的温情和现实的结局。
对于封控,他心中也不能说是毫无怨言的。但在网上看到五花八门更加悲惨的境况,不确定是不是假消息,不信谣不传谣——不过还是使他产生些隐隐的庆幸。好歹自己没发烧发热,二老在老家也一切安好,忍忍就过去了。
人为的饥荒,没有铁栏的牢房,在沉默中灭亡的日子——那离奇的三年像看了一场沉浸式的黑色电影,走出昏暗的影厅,骤然明亮的光线把人唤醒。
大学城附近有个老夫妻开的小门店,做他家乡那边的面食,特正宗。太久没吃,一想就停不下,肚子千回百转地叫。平常都是学生扎堆,吵吵嚷嚷,精力无限,他挤进去只觉得自己浑身一股格格不入的疲态。趁着国庆学生都放假回家,他也乐得自在。
更重要的是,今天晚上九点,政府说将在天安门广场放烟花庆祝国庆,据说是「5万余发礼花弹,6波次,20多分钟的视觉盛宴」,他吃完晚饭正好去看。上学那会他喜欢日本动漫,那时就埋下对花火大会的向往,不过现在这并不是一件方便讲的事情,所以他也就不讲了。
总之今天张诚破天荒地,在天还未黑时踏出公司大楼,扫了辆共享单车,蹬着它穿梭在自行车电瓶车公交车和汽车的尾气间,从头顶的树影绰绰到远处高楼的缝隙,看深蓝的天色一直暗下去。车灯路灯和路边摊的白炽灯接手了晚霞的余晖,一盏一盏亮起来。远远看到路口的绿灯倒数,他加把劲蹬过去。
他从记忆中调取那碗小面的鲜香麻辣,久违地感到一种纯粹又急切的欲望。
「双榆树北路」
把共享单车横七竖八地塞进停放点,张诚快走几步却发现不对劲。是这个地儿没错,就是贴布招牌换成了隔壁的名字。架了个遮雨棚把两个门面连起,白色塑料椅子大张旗鼓地摆到人行道上。不过倒是如他所料,没几个学生模样的。但还是七七八八坐满了人,毕竟北京从来都是个人满为患的地方。大概都是民工或电子民工,也分不太清。
啥情况!真害人心里空落落!
张诚没吃过他家,但他带些说不清的报复心决定尝一尝。随便点了个炒饭,扫完付款码,他还是忍不住没好气地添上一句,「老板,生意这么好,还给隔壁盘下来了。」
铁锅铁铲滚油灶台和抽油烟机在炒菜区锣鼓齐鸣。吃饭的人就着外放的抖音BGM嗤笑,呛到饭粒咳得天崩地裂。还有不知道是谁的父亲还是丈夫,把手机靠在筷子桶上,边吃边打视频。最靠外那一桌地上躺倒好几个青岛空瓶,被踢得哐哐相撞,不省人事。这样混杂的环境老板无暇顾及张诚的语气,手上还一边剁着肉丁,「隔壁老头内啥走了,老太太一个人搞不下去,便宜点转给我了。」
张诚有点恼自己问着不该问的了,不该问却还继续问,「哪个啥,新冠啊?」
「别的小病,就是内时候不让出家门,出了门医院也排不上号,拖几个月人就没了。」
张诚不知道说什么,干巴巴哦一声。
「倒霉赶上了这时候...... 没办法的事情,死的人死了,活着的还得活呢。」
老板把炒饭添到盘子里,围裙上揩手问他,要多加点辣吗?
「四通桥」
胃里惴惴的,吃一半就饱了,张诚还是把饭扒拉完,跟老板打了个招呼才走。
出去一看,自己骑来的那辆美团共享单车已经给人骑走了,剩下几辆缺胳膊少腿或者脏兮兮的,他索性走路。
国庆时期北京的三环以内,如同奥林匹克五环一样,被浩大,庄重,神圣地装点。天已经黑完了,大路上一排整齐的红旗在路灯的照耀下更加醒目如火。巨大的花坛拼出“祖国万岁”的字样。几乎所有的平面都打上了红底黄字的标语:奋进新征程,共筑中国梦;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;增强“四个意识”,坚定“四个自信”...... 此外第二多的就是交通管控的路牌。
肯定是没法准时赶到天安门了,张诚想,索性找个高点的地方,这个距离应该也看得见一点。于是他就近爬上了这架立交桥。
桥下是个川流不息的十字路口,桥上人倒不多,三五个都匆匆地在走。张诚站在桥上,打开手机地图原地旋转一周,正寻找着天安门的方位,突然被扣住了肩膀。扭头一看,是个穿着反光夹克的安保,一脸肃穆正气凛然地锁定他,搞得他莫名地心虚——「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?在这干什么?」
这是什么地方啊?张诚懵了,下意识地低头看手机上的地图,却发现这里的地点是一片空白。安保见他还看手机,肉眼可见地更紧绷了,板着脸要求检查他的手机。
「啊?」张诚脑子里一团浆糊,身体却比脑子更快做出反应,一把子递过自己的手机,「警察同志!我没干坏事啊,我找天安门呢。」
安保抿着严肃的嘴角在各个应用逐一翻找。走过的人不着痕迹地向他投来打量的目光,还有桥下一辆辆开过的车里的司机乘客们,也许他们都知道些什么。而张诚只能手足无措地杵在那,自我感觉像一只愚蠢的鹌鹑,茫然,不解,怯懦...... 在一个巨大而危险的真相前傻愣愣地杵着。
翻看了将近二十分钟,安保可算脸色缓和下来,语气也温和许多。把手机还给张诚,嘱咐他别在这儿逗留,然后就无声无息地回到角落暗处的一张小椅子上坐下了。张诚定睛一看,这桥上上下下似乎还有四五把小椅子,守着来来往往的人。他忙不迭地下了桥。
直到坐上回家的公交车,张诚还心慌意乱。瞟了一眼时间才猛然发现早就已经过了九点。「并没有听到烟花的声音啊。」他稍微分出一点心神给他的烟花盛典。打开微博,看到正在进行的国庆直播。
漫天的烟火照映夜空,天安门红旗飘飘,金碧辉煌,红的绿的橙的,还有蓝的紫的白的烟花划出一道道直冲云霄的优美银线,然后绽放开来——火树银花。
在这倦怠失落又慌乱的一天的尾声,张诚终于在此刻感受到了国庆节应有的心潮澎湃,感应到了对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们自最深处的大爱。他想着华夏千年神州大地上的一切,想着唐朝的长安,恒古不变的壮丽山河,乡下金灿灿的稻田,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父母激动的脸庞,第一笔打回家的存款,“小镇做题家”混出头的喜悦泪水 ...... 这是种怎样深而长的感情啊,仿佛所有苦难都可以被原谅。
正当泪水快要浸湿他的眼眶,冷不防地,屏幕上的烟花卡顿了一下,然后全部消失,取而代之的是一行行的红色标语——坚定不移听党话,矢志不渝跟党走!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!中国共产党万岁!张诚再眯着眼盯着直播右下方仔细瞧,发现冒出了一行小小的白字:本次直播烟花均为特效。
公交车一个急转弯,他的胳膊因为惯性靠上玻璃窗,深秋夜晚的冷峭使他打了个哆嗦。
把他从一场盛极的“中国梦”唤醒。
(2022年10月13日北京四通桥抗议一周年纪念)
(节日终会过去,梦境总会醒来,虽然篇幅字数严重超标,但是故事毫无冷场顿感,叙述的底气和创作的元气无比充沛,而且展露了不可多得的格局和关怀,讲述真相当然责无旁贷,但是小说与现实的碰撞,当头的棒喝往往不如侧身的影射,现实主义打造情节的手法过于严肃,夹正义发声的姿态也仅是情绪反射,书写的目的虽然是要「唤醒」,但是讽喻反写其实更有力道,不如让人物继续沉浸梦中,感叹烟花假的像真的一样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