故事1：k.d.

小眉

老林想了一整晚，決定把小眉放走。

小眉全身棕褐摻雜淡綠的毛色，與當年第一眼的投緣毫無差異，跳落的動作也看不出衰老的徵兆，仍然是晨早昏晚的鳴唱，可是在一片圓潤清脆之中，卻也聽得出一點羸弱的破音，像是生命無可避免的惆悵。

多年前從船廠退休，老林操勞工作了大半輩子，停下來反而無所適從。老婆擔心在家無聊會生出悶病，而且兩個兒子結婚都搬出去了，家裡經常沒人，於是慫恿老林養個寵物或者找個嗜好。

老婆當時抓起亮片皮包夾在腋下，燙染的滿頭捲髮打扮入時摩登，散發著嗆鼻甜膩的香水味，正準備到歌唱班與一群老昂哥老安娣練歌，拎著一大串鑰匙開門前，回頭望著呆坐沙發上的老林說，至少不會這麼快老人癡呆。

老婆所謂的嗜好，指的是看書集郵打麻將之類的，老林之後花了不少錢訂造魚缸養了一條金龍，結果惹來了好幾天的爭吵。金龍半年就翻肚子翹了，浮在水面上死不瞑目的樣子，老林不是沒有懷疑過，可能是老婆在飼料裡動了手腳。

養魚不成，老林發誓要養鳥，難說沒有老夫老妻之間的挑釁意味。既然老婆幾歲的老女人了，每次出門練歌之前，還喜歡坐在梳妝台前，勾眉化妝弄個大半天，那就乾脆買一隻畫眉，關在籠子裡讓她沒日沒夜的鳥叫。

小眉起初十分羞澀，終日捲縮在藤籠的角落，不叫就是不叫，彷彿在較量時日的耐性。老林雖然是新手，但是悉心照料栽培，小眉終是長得落落大方。老婆偶爾瞧看老林以竹支逗著小眉的模樣，還會酸溜溜的嘲弄一番，養孩子都沒見過你這麼認真。

從住了幾十年的三房組屋單位，老林一大清早會把小眉帶到附近公園的鳥市，掛在黃花叢鐵架上端，跟其他白眼圈長尾野鶯作伴。鳥和鳥主人一起比妍爭鳴，人生至此彷彿才尋覓到了一種鳥語花香的境界。

可是，老林心臟一直不好，有一回捧著鳥籠回家之際，在泥路上摔了一跤，慌忙起身要撿起小眉時，突然眼前一黑。昏闕後被路人召救護車送進醫院，老林甦醒睜開眼，第一句話關心的竟是小眉。

病床邊的老婆馬上翻了白眼，在兒子媳婦面前嫌棄的吆喝，人都要死了還管那隻鳥。但是根據老林的回溯，倒下後其實仍有意識，胸口擠壓鬱悶無比，幸好聽到小眉好像具有某種節奏的，比平時激昂高亢的嗓音，呼吸才稍微舒緩了。

小眉和老林一樣平安無事，經歷了這場驚嚇，老婆不去練歌了，每天在家裡熬湯，甚至還會勺一些盛在鳥籠的瓷杯裡，順道也給小眉補身子，但是還會照常不滿的嘀咕，嘰里呱啦的難聽死了。

老林逐漸康復，反而老婆生了病，拖不過半年就走了。喪禮進行的那幾天，小眉似乎也感染到了哀淒的氛圍，沒叫過一聲。

接下來，孩子們不斷苦口婆心的勸說，把房子賣掉搬來一起住，老林思量許久終於應諾，於是那天一早捧著小眉，在前往公園的半路上，安放於大樹邊，然後蹲下小心的拉開鳥籠的小門。

小眉晃著腦袋，嚶嚶啁啾，跳著跳著，在門前彷彿躊躇了一陣，才終於飛走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