凯宇：故事1（旁听）

留白

至今阿敦仍清楚記得商場A，記得那本單薄的顏色簿，米黃色封面，大小類似圖畫簿，裡面白馬王子獵人小矮人白雪公主和皇后一個不缺，逼真得仿佛淺淺上色就會從書頁中活過來。他偏愛癡情的白馬王子，想替他彩上幾種浪漫顏色，而皇后面目可憎，所以有關皇后的都得留白。他十分想要佔為己有，家裡還有一排新買的顏色筆正在等著。然後媽媽來了，要帶他回家。

媽媽我想買這本書。阿敦扯了扯媽媽的裙擺，撒撒嬌。

不要，放回去。媽媽將顏色簿從他手中拿過，擺在架子頂端。阿敦聰明地踮腳踩上架子，把書本從最高處取下，在媽媽面前晃了一晃。

放回去，我們回家，媽媽篤定地指向書架，一雙眼睛凌厲。

“你不回家，我回。”眼見媽媽轉身準備離開，阿敦焦急了起來，和單薄的顏色簿一起抱緊媽媽的大腿，瘦小的身體被力大無窮的步伐一路拖曳到書店門口。

“媽咪——買給我！”

“男孩子，買什麼白雪公主！”

媽媽的吆喝，阿敦聽得懂，靜默了片刻，遂放聲啼哭起來。死小孩丟臉死了，一氣之下媽媽乾脆將他放在原地不管，雙腳疾步倉皇近似逃跑沒有回頭。阿敦跪坐在地眼淚不止，覺得媽媽像極惡毒的皇后。自覺被遺棄，阿敦眼淚不止，身邊行走的大人巨大得像成群覓食的猛獸。他知道不是每個大人都是獵人。他害怕被壞人帶走。

直至媽媽在漸漸清晰的視線里消失不見，手中的顏色簿阿敦也不要了，丟在一旁，站起身嗚嗚哇哇往前跑，但剛學步的身體踉踉蹌蹌，差點跌倒。跑到盡頭發現媽媽並不在拐角處等他，收好的哭聲頃刻間又崩塌，覺得一本顏色簿令自己淪為孤兒，像圍在玻璃棺材邊不能自已的小矮人，更像誤食毒蘋果陷入一生孤獨的白雪公主。

不喜歡的，都得留白。長大後阿敦變成只愛畫畫不愛上色的男孩子，这般功課自然不被老師讚許，小學繪畫比賽也未曾獲獎。再年長些，他愛上了黑白，無師自通在素描紙上捕捉光影和深淺，人生第一張填滿的紙，畫的是一張中年男子憂鬱的臉。每每經過商場A的書店，阿敦都會像兒時般被裡頭琳瑯滿目的書籍吸引走入。裡頭除了幾年前增設的兒童閱讀區，其餘的上架下架繽紛擺設，都一如二十幾年前的模樣，像自己沒有長大很多，也像樣貌不老卻開始健忘還童的母親。

後來商場A即將倒閉，恍若一份成年禮，首當其中拉閘關門的便是書局。阿敦一方面慶幸那段兒時記憶終於要被拆卸埋葬，一方面惘然失措，在於成年後他抗拒一切花枝招展的顏色體態，愛上非黑即白的素描和男子，要歸咎於這段記憶，歸咎於商場A的書局，抑或逐漸失智的母親，似乎都失去了真憑實據。最後一次跟男子進出書局，阿敦莫名空虛歉疚。

沒事沒事。男子溫柔地安撫，王子本來患有戀尸癖，皇后本來就會在最後穿上鐵靴跳舞至死。沒事沒事。

（生命本來只是線條，是家人愛人給我們上了色，故事瀰漫成長的篳路藍縷，彷彿是既是一次童話的返璞，也是一番情性的歸真，成長前的敘述細瑣，但『剛學步』的年紀可再斟酌，而且應以見到媽媽的身影作為暫結，成長後的『歸咎』之說似有怨念，該是有跡可尋的呼應，穿插『男子』有點多餘，寫成買了一本相似的顏色簿給媽媽，期盼王子吻醒媽媽和自己，或許更有糾結的情味。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