过番
/ 苏韦骏
隔邻养的狗还在吠,说明了天还没亮。他反手盖上闹钟,揉了揉眼,全身酸痛得像是未曾睡过一样。他摸出了眼镜,看了身旁的妻子一眼;她翻了一个身,好像没事人一般,自顾自地继续她的梦。这么多年了,她早已对他的铃声免疫。对于妻子,他一直是有些歉仄的。如果他们注定只能厮守1天,那么这一刻起16个小时必须让渡给通勤和事业。他知道妻子是劝不动的,尽管他要求过不只一次;谁叫她的英语,实在说得不好。虽然离新婚很远了,况且每天凌晨准时的离别理应早已内化成一种自觉的生活习惯,但他还是困惑地继续着对她的淡淡不舍。所以他绝不会忘了在这个时候给妻子的一个吻,有时在额头,或者脸颊,但今天是在双唇。他咬着酸酸的怎么也吃不下的面包,转身离开之际,似乎听到妻子呢喃着叫他一路小心,但他不会去确认。他想起了到辞工改到对岸工作的第一天,她轻轻牵着他的衣角时,耳边的细细叮咛,隐隐觉得有点难过。反正他还是专注地把门上了锁,斜对街三天前才发生过攫夺案。
这城市,危机太多,机会太少。太多人为的无奈,它被连累了,未能再拥抱毗邻的后进,错过了振作的可能;只能醉死在逝去的辉煌,再眼红地,委委屈屈地,老去。来到老城区,和他相似的背影多如蝼蚁。蝼蚁也明白,困在这里实在活不下去;蝼蚁的命运是累死,不是陪着这座城市饿死,何况还要养活一家子。于是,他和他们只能重操先人的经验,再一次往外钻,向南渡,渡向他们心理上不怎么看得起的小小番邦。很奇怪,也很不岔气,番邦的世界实际上比这里好得太多。他很明白,那里才是自己和同乡的出路。
比先人幸运的是,彼岸不再是天涯。南国的轮廓,隔着那一衣带水,在这一头也能望见。未知的恐惧是消弭了,但身体心力的包袱沉重如昔,未能侥幸。离开前,关卡官员低着头,认真地在发自己的短信;他对自己没有受到一丝哪怕是手续上的挽留,觉得受到了侮蔑。他用一口唾沫回应这座关卡的多余,却忘记了谁都早已习惯,所以谁也没有抱怨。这里其实也是一座渡头,等待渡海的人群密密麻麻的、轰轰隆隆的。汗臭味搅和着车辆废气,呼吸太不容易,于是大家都青着脸,默不作声。他才刚占了个位置,就觉得等了好久。终于,穿着绿衣和蓝衣的两家摆渡人大声呼喝了。他和众人赶紧把米袋般的背包或公事包往肩上一扛一夹,蜂拥着挤上红黄两家的巴士。每一回上车都是一场骚乱,谁都不想错过这趟班次,所以谁也不能让。奇怪的是没有人出声埋怨或是斥骂什么,只顾疯狂地把车厢填满。在真正的压力底下,什么都变得可以忍耐了。
他终于也挤上了巴士。车厢里一具具的身体,形成了小小的森林;随便呵一口气,都能薰到对方。他想,如果那时候的传染病在这里爆发,大概大部分人都会死吧。若有人真的染上了那种致命的疫病,最好的方法,应该是毫不犹豫地把他扛到桥边,再直接投入海里。想到了这节,他的目光很自然地开始搜索海面上漂浮着的垃圾堆,看看里头有没有掺着浮尸。车窗外,只有无数和他有着一样目的的生人,把跨海的桥塞得密不透风。巴士只能缓缓地驶向桥头;桥不长,但很有些历史了。水泥造的桥身,把好端端的海水硬是截成两段;桥下没有桥墩,只有几个不济事的桥孔,于是截断变得更为坚决,大海成了两滩死水。但他估计,不管是什么人用什么理由,若然敢把这条桥拆了,这里所有的人一定会和他们拼命—这条桥,接续着这里所有人的生命线。任何人只能像这辆巴士那样,一尺一尺地,排着队过桥。这里是两个城市、两个世界对峙的最前线,手拿自动步枪的执法者在前方肃然地监视着。他们有权力用枪口审判人,评估对方是否为必须射击的目标。所以过桥的人,大气也不敢喘一口,谁都不敢放肆。他看着那些骑着电单车,比他先过了桥的人们,被命令脱下保护着他们的头盔。执法者目光凌厉,好像这么看着,他们的脸上就会被看出什么罪名一样。然后,他们破旧的衣衫口袋、微薄的行囊,被执法者不客气地打开、翻开;不那么做的话,这些高贵的灵魂是不会放心放行的。他看到有几个人被带走了。有时候他真的很怀疑,桥那头的世界真的那么好吗?真的适合他吗?那头的人,实在欢迎他和他的同乡们吗?
他还是过了桥,过了关,又再度上了巴士,然后巴士继续开动。离下车的站点还有一段路途,车龙没有散去的迹象,巴士还是只能缓缓地开着。车上的人,有的继续抓紧时间补眠,有的觉得无聊,开始聊天了。他喜欢听他们聊天。口音是熟悉的,聊的是自己家乡的事情,关心的是自己国家的形势,咒骂的是自己同样憎恶的那群贪污者。在车上的人,从他们的对话,他可以知道他们的认知和心理状态和他是一致的。如果有人问他们是哪里人,他们一定会用那种只有联邦才有的腔调,告诉询问者他们的国家今年是51岁不是43岁。他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收买红色巴士公司的高层的,显然巴士的掌舵人也是他们的一分子,他很清楚地听到,掌舵人大声呼喝的,是“masuk belakang”而不是“move to the rear”,口音纯正得令人感动。对于桥那头的世界,或者是巴士现在正行驶着的这片土地,他相信,车厢里大多数的人,都只有经济上的贡献和索取。再深一点的爱恨情仇,他们是怎么也付不出来的。可能是不配吧?还是没有能力?抑或情感上无法接受?他们和这里的人们的分裂,不是宝岛式的族群议题操弄,而是受世界承认的国家机制以法律形式正式分体的,所以,凭什么怪他们呢?他回头看着刚出关的、一辆辆被像他这样的人实质占领的红黄巴士,突然觉得家乡当权的人实在很狡猾。当权者在65年的前辈,留了一手如鱼骨般的铁路,插进这个被他们驱逐的孩子的咽喉,同时上了一道999年的符箓;现在的当权者,却假惺惺地通过他们的无能为力,放任着自己的国民对那些红黄巴士,进行每天每夜的占领。稍微作一作法,这个孩子还是会心悸。可那又怎么样?他也管不了那么多。尽管巴士还是很挤,他却突然享受起这样的氛围来。在下车之前,他对这辆、这些缓缓移动的外飞地,竟然有点恋恋不舍了。
既然恋恋不舍,那就注定了下班后、黄昏时,他和同乡们,一定会回头。他明白,这里没什么不好的;只是他觉得,这里水太清、草太绿、天太蓝。他习惯了本该很厌恶的不安定,受不了太过刻意的、人为的痕迹。或许不安定,生活才有刺激呢!要死,也应该回到联邦才死!他意识到自己有点偏激了,于是闭上了眼养神。他开始做着朦朦胧胧的梦,自己会不断赚钱、汇钱回去,然后在家乡盖一栋大一点的房子,接他的妻子、他在祖屋的双亲,一起过富足些的生活。或许该再买一片地种油棕,最近油棕有价……
身旁大声讲电话的家伙把他吵醒了。前方又是早上那道关卡,那个桥头。他知道待会儿又要过关,然后又是慢慢的过桥步伐。而他,还是会想象,桥下有浮尸。过桥的步骤他已经反复演练了百遍,他相信,哪一天他也累死了,他不会需要子孙在他的上方喊着“阿爸,过桥!”,也能顺利地回到,他最依恋的家里、最爱的妻子身边。
Saturday, January 3, 2009
Subscribe to:
Post Comments (Atom)
No comments:
Post a Comment