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大写作班: 我记得:美云

Sunday, January 25, 2009

我记得:美云

蚂蚁的童年记忆
        
有一天午后,正清理房间杂物,无意间一张照片从某本书的扉页掉落下来,这让我想起了……。

“勿做此般开头!”老师警告的口吻那么威权,好像这番话的背面,潜藏只有X光扫描器才有的眼力,即使让眼睑藏起那黑瞳非凡的超能力,眼缝还是不经意地流露出,一道闪光。不留心觉察就会错过的速度,纯黑的45度角折射出的灰暗,似一颗世故的猫眼石。偷窥被发现似的心虚,赶紧把头低垂着,假装望着笔记,掩饰眼珠子,因跟不上心跳忽然加速的律动,左窜右转不知该往哪儿摆放的尴尬。

天真的以为童年的回忆是可以这么写的。有什么比重返现场来得更贴近童年的记忆?

还是小学生的时候,这样的情节为开头,是作文课上粘手可得的模范样本。作文指导手册内这么写,老师也这么教,举凡同学都这么写。老师和学生之间,彼此心照不宣的默契,俨然形成校规的另一翻版。从前这种几乎抹杀个人创意的写作格式,怎么如今,却让我好想好想去靠近。

一个酷似高龄老人佝偻着背的侧影,卡在相片中最显眼的位置。要不是那一身深蓝校裙和齐耳的头发,这绝对会是张再正常不过的照片,配上故弄玄虚的标题,像〈老人与岁月〉,或许还能拿去参加摄影展。这是阿怪偷拍我的照片。

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下,和多年未曾见面的阿怪重新联络上。见面时,他一副喜滋滋、吊儿郎当的模样,然而他脸上那一向猜不透的笑,我依然觉得很诡异。诡异来自于一切不可能还原的熟悉,这让我有点局促不安。凭着同窗多年的默契,我几乎能嗅出一种狐狸特有的臊味。他是不是抓住了我什么把柄,想借机嘲讽我,或是傻傻地真想要借由恶作剧找回儿时记忆,送给我一次难忘的叙旧见面礼。“这个笨蛋!”,心里低声抱怨,下意识的用手往背后抓一抓,查查看是不是有什么写着乌龟王八的纸条贴在身后,而我懵然不知。

这种低级的整人伎俩,是童年的愚人节,一个我们无法玩腻的长寿游戏。

那一天,信任绝对是滞销的商品。一踏进校园,就得全副武装,对人人都提高警觉,哪怕是你平日最要好的朋友。平日就爱整人的阿怪更是被列为头号危险人物,用现在的流行话来说,就是所谓的“恐怖分子”。那个时刻,人人的笑都很高深莫测,连我的笑也被感染了,带着邪恶的阴影。其实,我也准备了一张“你是乌龟王八”。

幸好,愚人节在一年之中,就只有那么一天。
不幸,没有人能预料到遥远的将来,愚人节也会有玩腻的一天。

“我有样东西要还给你。”心里一惊,我有什么东西遗落在他那里,未拿回?带着问号,低头看见一双手递过来的几张照片。“以前在毕业典礼那天偷偷拍下的,一直想把它交还给你。你看!你以前的样子很好笑噢!”阿怪用手指了指照片,笑声爽朗但刺耳。抬头白了他一眼,带着股杀气回应。然而,阿怪狡黠的笑竟不见了,取而代之的,是仿佛我无需猜想,竟也能意会的笑。突然,有股酸溜溜的味道,在我俩的眼神中弥漫,为着寻不回的什么,悄悄地,就连失落,也只是模糊地一闪而过。“你的拍照技术怎么那么烂,把我拍得这么丑!”我赌气似的向阿怪吐槽。

相片中的那个小孩真是惨不忍睹,丑得让我想把它重新尘封在书的扉页里。

尽管这么想,手还是不听使唤地擦拭照片上的灰尘,想趁机触碰,那几乎成功从记忆里删除得不露痕迹的,像极龟壳的背。那龟壳曾经压得我好沉重,尤其是小学一年级开学前,怀着深怕会被同学嘲笑的不安入睡。但是一切没有朝我悲观的想象发生。忽然感激好友们的善良,赋予我童年的单纯。尤其待我离开那个耗了整大半个童年的校园,才惊觉,原来他们供给的那其实我也没与众不同的自觉平庸,竟保护了我,完整的童年。

那几年,没听到过任何同学当面或是背地里对那龟壳的指指点点、嘲讽。你说,“背地里的悄悄话谁会懂,也许你不知道他们常说你是《钟楼驼侠》里的那个驼背怪物。”长大后的你对每件事、每个人总是只有猜疑。你忘了,小孩有一个单纯的好友原则,只要是好友就能分享他心里“偷偷告诉你,不要告诉别人哦!”的秘密。他们不会过滤哪些是会伤人的坏话,不能说。所谓不能说的悄悄话,其实都是能说的。你当时不也一样,告诉琪琪,敏敏说的,关于她的坏话。

童年确实应该庆幸的,那么多颜色。

想起还有比相片色彩更鲜艳的是,某一年的中秋月圆,和玩伴们提着七彩的卡通灯笼,嘻嘻哈哈的沿路散着步,想轻舟一般航向路的尽头,没有路灯的尾端。那一片黑漆漆一向和獠牙森白的鬼怪一起吓唬着你的胆量,现在这么多人一起壮胆,也就无所谓恐惧了。也许当时大家心底都是害怕的,但你一手、我一手的光,照亮了彼此的路,驱赶对于黑暗,与生俱来的惶恐。原以为那一次冒险行动能够成功,我们能一起穿越黑暗张牙舞爪的围拢,抵达终点,谱写一个小叮当、咸蛋超人、小公鸡、HELLO KITTY、七彩龙联合打败敌人的圆满结局。

有谁能预料,狗吠声会是不速之客,从不远处传来的打扰,由隐约的模糊到越渐清晰的警告。突然我们感觉到声音伴随来的速度,向我们逼近。顿时,叫喊声和狗吠声此起彼落的互相展开对抗,场面一片慌乱,措手不及的剧情发展,小叮当来不及拿出法宝、咸蛋超人来不及发出威力,剧本改写。慌乱中,手里的光,被措手不及的转折,吹熄。失去了光的我们,更加害怕,拔腿就跑,拼命地奔回起点。大家不管三七二十一,自顾自地跑,也不管谁落了单,会不会被狗吃掉。这种关键时刻表现出的懦弱自私,当时还小的我们谁也不会因此去鄙视谁。要是换成现在长大了的我们,也许会十分愤世嫉俗的感慨人性的丑恶、黑暗,萌生一股看清世态炎凉的沧桑。

大口大口地喘着气,“呼”。算一算人数,还好,大家都安然无恙地回到原地。

大家都笑了,尽管这次冒险行动失败,并且还是输得这么一塌糊涂、狼狈至极,当然小孩不会把错怪在自己那么不光彩的胆小身上,我们大伙儿得出的结论是,都是天狗惹的祸。天狗吃不到圆月,把我们手中的灯笼当作替死鬼。其实那夜,天狗确实成功地把我们的光都吃掉了,也许它还偷偷吞噬掉了属于我的童年光影的一部分。若果真如此,也就难怪,记忆中的童年照片,总缺了一角,被填补上的是模糊的黑,似是长大的现实,对单纯的童年作出的干扰。若童年化身为一条路,路的尽头连接的会是什么,是那只天狗栖息的黑暗吗?

“我收拾起照片,写下了这趟因照片展来的童年回忆路。那令人难忘的童年岁月啊!”结尾,应该就是这副平平无奇的样子,那是小时候我惯用的结尾,和文章开头首句,一样老套。

若是要现在的我,为这童年收尾,我会是这么写的……。

我低下头,动作极为温柔地把那张照片和阿怪,还有咸蛋超人,再次放回到原来的地方,夹紧,纳入书柜里。就让那本书的扉页和扉页,继续压困它们。

抬起头,发现门缝和墙角之间有一颗糖,躺在那里,似一具尸体,发散着独有的气息,吸引蚂蚁和蚂蚁,一只接一只,井然有序地列队,连成一条直线,前进。蚂蚁嗜甜,眼前的诱惑难以抵挡,自然对周遭的警觉性降低,难以察觉环境里,无声无息的危机四伏。一张大嘴,吹出一阵狂风,蚂蚁大军受到惊吓,直线霎那间崩溃,大伙儿一哄而散……和当时的我们,很像。

一阵大风把我的童年打乱,那颗糖,依然孤伶伶地躺在那里。童年不是蚂蚁,是那颗糖。就这么近在眼前,却怎么也吃不到的糖……。

“老师,我写好了你要的作文,题目是〈蚂蚁的童年记忆〉。”

不过,写完,我依旧失望,原来形式只是形式,穿着深蓝的校衣,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坐稳矮小的木椅,但是身躯摇摇欲坠,几次差点真跌在地上了,黑板也斜向一边,眼前的画面怎么样都和记忆扯不上边。或许,老师的话,是对的。重现记忆现场,不再有任何可能,是童年书写自己,而就仅能这样。安静地呆在一旁,执起笔,继续书写童年。

(即是过去童年记忆的辗转和间接搬弄,也是现时功课应对的玩转和翻新游戏,文字自成一个让人眼花缭乱的嘉年华:后设的情境,写实的铺叙,调皮和正经的语调,以及设谜解谜的趣味。书写之际的放情投入或者骄傲,皆是可期的特质。偶有迷失和泥陷的行文行径,但少一分专精和用心,热闹纷呈的野台恐怕就会沦为慌腔走板的歹戏。个人的文字风格贯彻始终,但仍有匠气和凿顿的斧痕。略删结尾一段,适可而止才是游戏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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