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大写作班: 2008写作班作品5

Saturday, January 3, 2009

2008写作班作品5

冥隔

/ 刘嘉蕴


  我订作了一副棺材,给自己。还有简单的葬礼。

  我对葬礼负责人说,我的朋友因车祸逝世。她的车在高速公路失控撞上大树后,车子翻身倒卧于路面,而四轮在空中转动不休。空气顿时因汽油而凝固,却意外有酒精的闯入。带着醉意的罗厘只有冲劲,车子以旋转姿态迎向另棵大树,她也就随冲击力飞越数公里,但却是四分五裂地以不同速度坠落在四面八方。电话另一端频频传来急促的喘息声,我不等他平伏。有些部分已焦黑,有些部分已模糊,勉强拼凑也只是突兀的黑红白,甚至难以界定是哪个部位。因此,我只想把她最心爱的衣服放进棺材。电话中的犹豫,大概是由于喉咙紧缩而感到干涩,停顿数秒后是沙哑的应声。

  我选了自己最满意的照片,我要遗留下最灿烂的笑容,给你。至于我最心爱的衣服,我挑了那件我们未曾同时穿过的情侣装。全放置在一个包裹里,邮寄给那负责人,附上感谢的字条,毕竟他将为了一个荒诞的葬礼而忙碌。

  2007年7月7日,我亲眼目睹了这场葬礼,只是距离稍远了一些,但那始终是能看清你脸庞的距离。我坐在一辆随时准备翻山越岭的车里,车厢里的行囊充塞着对你的情愫,以及对世人的恨意。我早已被人间所遗弃,这场葬礼已为我试探。用视线扫描,搜寻结果只有唯一的熟悉脸孔,视线无法触及家人。你伏在一副只有空间、没有重量的棺材上,扭曲的脸孔象征近乎被肢解的左胸膛,吻着我的骤逝。我无法相信你的哀号声竟会在我封闭的车子里奔腾,用力捂住耳朵仍觉震耳欲聋。你必须知道,那副棺材并不是纯粹地空贮着,它满溢着我们未完成的承诺。但请原谅我默然让这份爱夭折,只因它被打上了一个奇怪的死结,我们无力解开。当这副棺材下葬的那一刻,我们眼前的空气将会铺展着一层层的自由。泪水随着驾驶盘的弧度,滑落到大腿上;你屈服于崩溃的侵蚀,跌落在棺材旁。脚踩油门,我终于舍得离开你,借着这虚渺的冥隔。

  我驾驶着一辆由悲伤汇聚的车子,那是一股我无法驾驭的力量。车子像乘着风,我无法预料它前进的方向,其黝黑影子甚至能摇曳于路面。红黄绿之间的转换跳动,常在拭泪的那一刹那错过;望后镜里的车子在咆哮,却被你哀号的回声所淹没。我用安慰来自救,尝试了一遍,重复了数遍。我和你就像纵横交错的经纬线,交织成这一个美丽的星球,纵使我们并不真实存在,但我们毕竟曾经相遇相惜。路边的野花隐约发出一些细碎声,像是窃笑着我心中的对白。这确实是过于唯美,却是失败的安慰。野花不再鬼祟,传来鄙视的眼波朝我放肆地笑,挑衅着我的冲动。我忘了自己在时速几公里的情况下刹车,我忘了野花有否对我苦苦哀求,我只看到野花还未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,就已被撕成粉碎抛向空中。双手承接从空中降落的碎尸,发现撕口沾有未干的血迹,那是茎刺对我的报复。我的左胸膛似乎也渗透了点什么,那是我手刃的爱对我的报复。

  当远方的暮霭逐渐被黑暗玷污,我拖着心力交瘁的车子,背着伤痕累累的自己,穿越广漠的幽僻阴森,伫立在被月亮监视着的酒店前。我似乎太唐突,酒店房不能接受我的冒犯。然而,我也一样,不能接受自己已被人间遗弃。房里的墙纸层层剥落,天花板的水迹开出了朵朵褐色的花,空气中的霉菌无法局限自己的蔓延,霉气中的我无法抑止自己的沉落。我贴附着玻璃窗,鼻息在我眼前留下朦胧,随着呼吸隐现。月亮也随着云层的漂浮隐现,然而偶尔投射在我脸上的月光,竟会倒映在玻璃上化为一抹阴笑的倾斜嘴角。我立即拉上沉重的窗帘,厚重的尘埃在我身上形成雪霜。我不断拍打,却不自觉不断施力,手臂的某一处染上了重叠的黑色与绿色。我被霉菌与尘埃捆绑着,溶为房里的一景,没有自由的解救。昼夜交替一直躲避着我的观察,我不清楚瘀青在我身上停留了多久,那是我难以计算的日子。

  我欺骗了你,我始终闻不到自由。四肢似乎因为感应不到你的存在而不愿动弹,我甚至担心血液会因而停止流窜而凝固。我用我仅存的力量,挣脱了酒店房间的绑架,使唤车子往我的墓碑飞驰。无论你是否重获自由,即使我将继续被人间遗弃,我都想用最真实的自己来延续这死结的纠缠不休。细雨簌簌落下,我揪着这荒谬的墓碑摇晃拉扯,直到墓碑基部的泥土松动,墓碑脱离地面,我终于能看到对你的爱跃动冒出,这才是我最向往的自由。

  转过身,才猛然惊觉你在照片中默默凝视着我。我软弱地倚在你身上,用颤抖的手轻抚你的脸庞,你的冰冷却麻痹了我左胸膛。2007年7月14日的镂刻,表明了你紧紧跟随我的脚步。或许你不满我对你开的玩笑,因而也想用同样方式对待我。我为了证明,于是竭力挖土,指甲缝间全是掺杂了雨水的泥泞,掌心被尖石狠狠划破,手背有不明物体正蠕动,我却等待指节敲击硬物的声音。直到指节与硬物磨蹭后流出的血液混入泥泞里,我终于能掀起盖子。那是一副只有重量、没有空间的棺材,因为我还能触摸得到你的躯体,我还能看清你的脸庞。原来这不是一个玩笑,我却失声大笑。你穿上了那件我们未曾同时穿过的情侣装,那是我们一起买下的连身裙。我分辨不出空气里飘扬的是我的笑声,抑或是哀号声,但那确实是一首支离破碎的哀歌。

  外面的雨势越来越大,泥浆会慢慢填补我们四周的空寂。棺材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,我们会慢慢消除我们之间的冥隔。我们可以别再理会遗弃我们的人间,因为这里才是属于我们的真正恋爱空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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