Sunday, October 9, 2016
佳炜:故事1
平安无事
子时一刻,我架好相机,等在县衙大门口,担心老刘会不会来,直到他一步一步踱到我面前。小陈说的没错,打更人都有诸葛亮观星的本事,抬头望天就晓得时辰,而他师父更是个老练的打更人。老刘随身背着个包袱皮,上面系了三五个扣,裹得严严实实。我当然知道那是老刘的铜锣。采访小陈的时候他告诉过我,这天下间的铜锣一共有三块,一块在皇上手里高台宣旨,一块在将军手里鸣金收兵,还有一块就在打更人手里用来报告平安。看老刘小心翼翼的样子,我好像知道了小陈这个说法的源头。
镇子里的人一直叫小陈为小陈,即使他已经五十多岁了。这是他们打更人的习俗,只要师父在一天,不管多大岁数的徒弟,统统要在姓氏前面冠以“小”字。只能待师父过世,徒弟方可变成“老”,以示尊重。
小陈是打更的传人,自从这个小镇变成了旅游区,小陈每天傍晚都要拿着崭新的家伙事,在县衙门口走一圈,打几下铜锣,再扯着嗓子喊几句“平安无事”。三十年前的小陈还只有资格喊平安。这平安仿佛是个问句,只等着师父老刘运足丹田气,大声回答无事,这夜晚才宣告结束。但老刘已有五年不愿出来打更,说是看不得县衙口那电灯的亮光。
县上的领导知道我采访过小陈,和他熟悉,于是让我和小陈一起去劝他的师父。今早,我和小陈约好,傍晚七点钟在老刘家门口碰面。我们特地选在傍晚去拜望老刘,因为小陈说那才是老刘的早晨。一进院,老刘正从屋里端着水盆出来,佝偻着身子,干瘦、畏缩,好像快要缩到脚下的泥土里。从半敞的屋门向里看去,屋内一片阴暗,只看到从门口露出一角的一把木椅子。我采访小陈时去过他家。那是一个窗明几净的二层小楼,铺着城里买来的地板砖,新装修的油漆味还没有完全散去。虽然也不好闻,但总有些人味,强过他师父屋里的这股阴沉。
老刘有一件大皮袄,半铺在身下,半盖在身上,作被褥来用。年轻的时候老刘并没有在夜里睡过觉,所以根本也没置办过铺盖。老了老了,又加上是离群索居,更谈不上什么体面,所以大皮袄还充作被褥。我们进屋后,老刘将皮袄撩开一角,掸掉了那一层浮土,坐在了冰凉的炕上,并没有招呼我们。
盘坐在炕上的老刘和现在的老刘判若两人,虽然都抽着烟袋。老刘此刻更像个将军。他抄起手里的烟袋,左手捧着荷包,右手颤巍巍地把烟袋锅子伸进荷包内,灌满了烟丝,再用大拇指使劲按了按。小陈在旁边赶紧划燃火柴凑过去点烟,动作无比熟稔。老刘恶狠狠地抽了一口,又狠狠地吐了出来。他的腰板借着这用力的一吐一下直了起来,我才发现原来老刘的个头比小陈和我都高一块。烟雾缭绕之下,我已经看不清老刘,只觉得他的眼睛好像闪闪发出了光。我突然想起童年故事中下山的猛虎,觉得老刘这个时候就好像一头猛虎。
老刘放下烟袋,解开包袱皮拿出铜锣,背过身去,不丁不八默立不动。好像过了一辈子,我突然听到铜锣一声脆响,接着就是一句能划破人嗓子的“天干物燥,小心火烛”。我从未听过如此的呐喊,每一句都如黄钟大吕。我猜想吴刚在月宫伐树的铮铮斧声大概也不过如此。我身旁的小陈好像也收起了平日表演打更时嘻嘻哈哈的惫赖劲头,眼神里满是火光,大声跟着喊“天干物燥,小心火烛”。随后,小陈向西,老刘向东,开始巡游街巷。我没敢看老刘,只敢看小陈的背影。
我想起傍晚在老刘家时,甫一坐,小陈就告诉老刘,县上政府的领导说了,北京的记者同志们要把打更拍进电视里。
我们这是老祖宗传下来吃饭的手艺,不能给人当猴耍,你个小王八蛋什么时候见过敲更梆子的有人在旁边看着。老刘一边说话一边咳嗽,声音大得盖过了他身上浓浓的烟油味道。
师父,县衙门过些日子就要拆了。我知道您每天晚上还是醒着,还是忘不了过去的老手艺。我现下在旅游区,也是凭手艺吃饭,人家也爱看,我也不觉得有什么丢人的。
扯淡,现在谁家没有座钟,谁还要听打更的报时辰。你那个差事跟窑子里唱曲儿的有什么两样,还不是给人寻开心的。
可是师父,县衙门过些天也要拆了,以后连我这个学徒打的更都听不到啦。
老刘默然。
我正想着,小陈和老刘都走了回来,正是子时三刻。两个人默默走到县衙大门口,在昏黄的电灯之下站定。县衙年久失修,一片残砖败瓦,电灯下狰狞仿佛噬人巨兽。我看到老刘的身形又恢复了干瘦佝偻之态,拿锤的右手还有一点颤抖。老刘的影子淡淡地落在衙门口的地上,不知为什么,我总觉得那影子越来越短,好像正被那大门一点一点地吸进嘴里。我不敢想,老刘也曾经年轻过。小陈的眼睛好像有点红,他吐一口气,敲一下锣,大声喊平安。老刘听到这一声,不知从何处又生出一股气力,再直起身来,抖了抖丹田,好像关二爷重新提起青龙偃月刀。他抬头望了一眼衙门口的电灯,轻叹一声,又奋起全身的力气,将手里的锣槌扔过去。在一片玻璃碎裂的声音中,那声无事显得异常低沉。
第二天,我听说小陈变成了老陈,而镇子里的一切还和以前一样,平安无事。
(时间如烛火易燃,我们总有一天都在灰烬里,故事通过记者见证两代打更人,渐渐喑哑的声息,细腻的叙述了时代隐隐蜕变的光景,三人串联即成一出好戏,除了中段时序调度稍有嫌隙,故事无论于时代气氛的捕捉,边缘人物的关怀,以及沉默无常主题的隐含,都展露了圆熟的大气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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