哥哥
第六辆184号公车。
正值晚高峰期,却偏偏下起了滂沱大雨。人们带着湿漉漉的雨伞躲进车站,又匆忙随着一辆辆的公车离去。
林祺坐在长椅的一角,抱着书包四处张望。原本半湿的外套已经干透,他晃晃有些酸麻的腿,将脸埋进敞开的书包里,深深地吸一口气。
是新书独有的味道,他忍不住又贪婪地吸了吸。从前他会和哥哥一起去书店,哥哥看书,他只闻书。哥哥和别的小孩不一样,他沉稳、安静,会站在书架前捧着一本厚厚的书,一看就是一下午。林祺靠在墙边坐下,看他的认真的侧影——他站得笔直,眉头微蹙,偶尔抬手翻页,优雅而专注。
雨还在下着,林祺在地上的一摊水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,他整个人缩在外套里,眼里毫无光泽。
一只手拍了拍林祺的肩膀,他转过头,惊喜地笑:“哥哥!”
林凯比记忆中又高了一些,从前的黑框眼镜换成了金框,像斯斯文文的书生。“你等了很久吧?”
“没有。哥哥,你的旧手表找到了吗?”
“找到了。”林凯从口袋里摸出手表,递给林祺。林祺小心地接过,笨拙地戴在手腕上。
班上只有林祺还学不会看钟面。十岁了还不会看钟实在可耻,手心被打红了依然不会,毫无耐心的数学老师会把他连同考得稀烂的考卷一起赶出教室外。他站在走廊里,同学们嘲讽的目光如芒在背,他只能对着考卷上浮浮沉沉的字掉眼泪。
但他的新手表是电子表盘,他现在只要看一眼手腕,就可以知道时间了。不需要再因为迟到而被罚站,也不需要艰难地捕捉跳跃的时针分针,和一堆漂浮不定的数字。
林凯教他不同按钮的功能,说得很快,林祺认真地听但不太跟得上,只记得按左上角的按钮会让手表泛光,这样在黑暗中也看得到时间了。
他挽起袖子摆弄手表,不慎露出手臂上几个斑斑点点的疮口。他心一窒,仓皇地准备将外套袖子扯下来,却停住了动作。他突然低头把袖子扒高,揭露自己斑驳的手臂,发出“嘶”的一声。然后他扬起嘴角,温温润润地朝林凯笑:“谢谢哥哥。”
但林凯没有发现。
他掏出手机接了个电话,对方陌生而稚嫩的声音大得连林祺都听得见:“哥哥你在哪里?我们都在等你吃饭!”
林凯面不改色地撒谎:“我给同学送作业去了,现在就回家。”
林凯的手臂白皙修长,光滑得几乎没有瑕疵,林祺的小臂却爬满了深浅不一的烟头烫痕,只能藏在外套底下,见不得光。
他残缺、阴暗,哥哥干净、纯粹。细密的疼痛缓缓漫上心底,暴戾的情绪在皮肤底下游来游去,就快要冲破表层。他想对哥哥大喊,你看,我好疼,你和妈妈为什么不要我?
林凯的手机又传出一个熟悉的女声,那声音有着林祺从未听过的温柔,在叫林凯赶紧回家,家里煮了他最爱吃的糖醋排骨。
“祺祺,我要走了,替我和爸爸问个好。”
“哥哥,我——”
我还没把生日礼物给你。
第七趟184号公车缓缓停下,轮胎摩擦地面发出的声音十分刺耳。林祺在原地孤身站着,看着林凯裹挟在人群中,朝车门涌去,随着人流流进车里。公车的屁股喷着滚滚黑烟,绝尘而去。
那个女声又不合时宜地在林祺脑海中炸开,他在睡梦中经常会听到——离婚后林凯必须跟着我,谁也别想带走!
那林祺呢?
他只能待在乌烟瘴气的房间里,爸爸会撕烂他的考卷,把烟蒂掐进他细弱的手臂里,让他知道自己有多么愚蠢、不可救药。
烟上的橙色星火在黑暗中格外明晰,他的喉咙发不出一点声音,锥心的疼痛被黑夜吞没。
雨停了,林祺将猩红的疮口重新塞回袖子里,把书包里的新书掏出来,一股脑儿全扔进垃圾桶。
反正没人要。
(叙述形式有点类似舞台剧,两个人物于独幕中交集,各有身不由己的隐衷,以及命运造化的嘲弄,描述的能力和布局的用心,甚至背景气氛的营造,皆有细腻出色的打点,只不过苦情的遭遇和哀沉的结局,那种无法弥补的遗憾,安排得似乎有点过于戏剧性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