凯宇：整座城市（学长）

蕩失台北

在寂寞的低溫漸冷中，大概米亞和我無論如何變形伸展，都不會舒緩痛的加劇。

被規限於台北境域的冬日，線上同步修改的Google Sheets，每過一天便多一排欄目化灰，灰色不斷擴散，積聚成一片不散的陰天。初初也確實是以同步為前提，我們依著捷運線為方格個別上色，挂起一條條美食与手信鏈接作為裝飾，其實都是台北必去的旅遊勝地，騙觀光客的，台北人都知道。然而在窄仄的天數中將景點排得很滿，是騙我們自己的，像熱戀必須經過逛街吃飯看戲，才是一圈完整的循環。後來那筆記精緻的表格淪為了走散之際，我們如常共用卻各自前往的參照，善變的意義如同行程表的原始設定：Anyone with this link can edit。

在米亞的淋浴聲中乍醒的第三日晨早，淋浴間水聲將盡，或是米亞準備好踏出旅館時，我已在台北車站，等待淡水線列車進站。白天：淡水、漁人碼頭；夜晚：大稻埕碼頭——低頭確認是日行程時，對照中，那些被大片灰色覆蓋的繽紛昨日，此刻都恍如一座時間的廢墟。以過期的戀人身份前來異地，同行中刻意避視的疏淡，都成為了獨行時的景物。我和米亞從一體走向兩面，由黏著的同行先後剝落下來之餘，也各自從事先圓滿的行程上中途出軌，無法再藉著過萬步數的總和，繼續迎合一段無言共對的行程、關係。

確保了米亞不會出現在這一趟車上，向北的車廂從這邊疏遠往那邊親近的遠途，原來可以叫作脫困。忘了是在哪一個站，隧道已盡，景色在車窗白灰白灰地展開，恍若是我逃出一片生天，沿著拼命近似米亞的粵語及筋骨生硬的台灣腔之間隙。此前無盡的幽暗也許就是我們一路以來的過於樂觀，以為遠遠落後的親密可以經由各種公交和徒步重新抵達，卻忽視了事實上路人也指點不了的感情迷津，以及不得不的走散。連日來身心的過勞一部分源於景點到景點的移動，一部分也是因為太多無關痛癢的碎語、不好笑的冷笑話，太怕沉默了，然而一旦靜下來對坐著，所有的差距复又昭然若揭。

直到我決定不再過問米亞的去向，沉默與單獨便都不再可怕。

明明天色陰沉得隨時將要塌陷，米亞卻還是捎來信息，要我記得看下午五點的日落。彼時我正在漁人碼頭夢遊一般地虛行著，偶爾開啟廣角按一按快門，累了就行至木棧道擇凳而憩，望著跨港大橋上稀疏的人，斷斷續續地發呆。日落終究毫無跡象。在這過度商業化的碼頭依附越久，便越為自己的自甘落單感到羞恥，更對氾濫網絡的「說走就走的旅行」無限厭惡，自覺那是被感性驅使的不智，表面上兩個人的勃起充血，實則隨時隨地的早洩。

沒有了目的與伴的漫遊，我甚至連跨海大橋也懶得越過了。比五點和日落先到的，其實是挾著雨意扑面而至的海風，著起深色風衣，竟有一種莫名的被抱著的溫暖。沿著冷清的原路折返巴士總站，像是唯恐遺下了什麼，每走一段路我都回頭看，但只有凳子附近的水泥工人越來越小，倒是鋪著木板的蹲姿長情如故。

回到正確的淡水接運站，幾經問路下抵達正確的雙連站，搭上方向正確的民生幹線，以大稻埕碼頭為最終目的地。

以為緊貼著車窗街景會漸次摸索到有海傍碼頭的裸車處，但不看手機而仰賴直覺導航，在這盆地之城無疑是更讓人陷落的。坐了近一個小時，一路上頻頻更迭的站名一個比一個陌生，公車的停泊始終依傍著擠擁的街巷，並沒有想象中的往天空海闊駛去。身邊乘客換兩三名，當我終於開口問，才發現自己錯過了很久，甚至已經沒有搭回頭車的必要。比誤入歧途更深沉一點的走失，或許就是這般自以為懂得下車，卻不知道可以、應該在哪裡下車。好在不斷的行進是踏實的，沒有在失落的港口曠日廢時下去，也沒有死守著那段惡性循環的相伴。

在夜路上質疑公車可能是錯的同時，也發現我其實並不在乎有否如期走入既定的景點，像是到某一站尾隨多數的人下車，兩旁車流往來大樓矗立，我不知道自己在哪裡，卻仿佛回到了這趟旅行的正軌，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。隨後拐入一條光線缺缺的街，在闊路邊慢行，意外看見了滿室暖光的蚵仔之家，便想讓那一天在溫飽中提前結束，與愛無尤。

（當愛情無處可藏，旅行便是為了隱匿，文字仿佛走在台北的另一張街圖，在市景的明媚和慾望的陰翳之中，沿著地表的凸緣和意識的凹陷兀自蠕動，展開了一場心不在焉的迷蹤，看不見戀人的城市，反而清淨，反而不再流離。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