书语：身体（旁听）

舞蹈

棚子搭在院坝里头。左边是“美德常在人世里”，右边写“英灵永存天地间”，中间一个白底隶书大字“奠”，底下用小字排着：“文艺小品 魔术舞蹈 特技表演 婚纱摄影 美猴王表演 川剧变脸 二人转 专业主持 婚庆寿庆 腰鼓队”……再往右就被她的长裙挡住了。

这类裙子是农村班子常见的演艺服，怪模怪样地模仿维族服饰，上身紧绷，黑底上左右绣着两朵金色祥云，大红色硬纱锁的木耳边，两条白手臂丰腴地摆着，头上也是一团大红纱花，纱花后插着三根染红的鸡尾毛，上面满满贴着亮片，她一旋，绿绿紫紫红红蓝蓝的灯光跟着乱晃，鸡毛就颤个不停，迸出金箔般乱闪的光。

音乐十分欢腾，从符纸挡住的音箱里噗噗地向外喷。她一双手仿佛焊在裙角上，重复着一套固定的广播体操似的动作，左、右、上、下、单手、双手挥舞，然后再来一遍。那裙摆特大，但只有薄薄一层，大红大紫的光下看不清颜色，大概也是红的，缠着绣了六七条金线，底下是大幅荷叶边，随她哗哗地流动起来，时不时高高撩起，荷叶边下又露出两条煽情的白腿。这种纱裙和老式戏台上的蚌精壳子差不多，开合间都是暧昧的暗喻。她蹬着双简单的白色方跟鞋，防水台高得惊人，将本来肉感的腿硬延长了十几厘米。小腿温热的曲线接着冷漠的直线，她的舞蹈之外，接着这个无尽的，葬礼的冬夜。

我站在前排望了一阵，那浓妆在她脸上结了一层笑模样的壳子，看不明白脸，底下的嘴唇怕是冻得乌青。我排开漠漠的人群，独自退了出去。坝子里黑黢黢的，篱笆外乱长着几丛青竹，偶尔有灯光活泼地扑上去。前天晚上，几个舅舅蹲在这砍竹子、批竹条、编停尸用的竹架，忙急忙慌的。四周浮荡着发甜的味道，竹子的血的清香，像冬夜里的甘蔗。我倚着门口看他们做活。外公挺在屋里，身下埋着电热毯，压了两三床被子，扯着最后一口死长死长的气。十二月天黑得早，狗不叫，鸭子们都回窝睡了。

（感怀舞者兼惦记外公，如同Yeats的诗句，如何从舞蹈中辨识舞者，文字的底力浑厚，于动静和深浅之间蓄势调度，企图在世俗落力热闹的演出里，透视一种更为真实和冷寂的面目。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