孟婆丸
「很遺憾,胎兒心跳停止。因為未滿九週,建議吃藥處理就可以了。」醫生說。
於是,我到櫃台領了二種藥丸。
混著白開水,我吞下第一劑。微酸微苦微辛微鹹。
不過半小時,我便感受到藥物的威力。先是天旋地轉,接著狂嘔狂吐。醫生大概看多了,沒說什麼,只叫我忍耐。我坐在廁所地板,倚著馬桶數著一分一秒。
三十六小時後,摻著胃酸和冷汗,我嚥下第二劑藥丸,濃烈五味襲捲而至。
下腹扭絞著,像是有千斤重錘連續撞擊,配合著釘槍一釘釘刺射。我蜷曲在馬桶上,冷到牙齒不停打顫,身體無法克制地上下抽搐,液體和膠狀物不停從陰道湧出。我虛弱地睜開眼睛,看到雙手雙腿變得慘白,手背上一條條青筋突起,手指甲腳趾甲全變成瘀青的深紫色,即使身在北國最嚴寒的冬天,我都不曾看過這種顏色。
我按了馬桶旁邊的緊急鈴,嗡嗡嗡嗡,頭痛欲裂。
護士衝進來,用血壓計綁帶狠狠地纏住我的左臂。
嗶嗶嗶嗶.嗶────嗶嗶嗶嗶.嗶────
「醫師,我量不到血壓!」護士朝著對講機大吼。
「小姐,小姐,妳還好嗎?」我垂著頭,沒有辦法控制頸部肌肉。
我好累,感知愈來愈模糊。我被扛上急診病床,疾駛在醫院走廊。我聽到咻咻的風聲,以及尖銳的金屬敲擊聲。兩個護士從左右架起我的身體,翻上產台。我下意識望向原先的病床,朦朧中,看到滿床的鮮血,大大小小的深色血塊,混著一圈圈黑紅色的絲條。
一陣強烈的痛楚扎進我的感覺神經,我大叫,上半身反射性彈起。護士壓住我,緊張的說:「小姐,醫師現在沒辦法幫妳麻醉,怕危險,妳忍耐一下。」我的陰道被鴨嘴器猛力撐開,一根鋒利的器具直戳入侵,反覆鉗抽,來回刮磨。我咬著牙,滴著汗,全身發抖,試圖從齒隙汲取一點氧氣。器具愈推愈深,掏挖著五臟六腑,鉤扯著三魂七魄,我呻吟著,快要沒有力氣。
終於,醫生似乎夾出一塊什麼。我全身濕透,筋疲力竭。
病床被推出去,家人圍了上來。「沒事了,一切平安。」醫生說:「不完全性流產。胚胎太大,卡在子宮頸口出不來,造成血崩。」
「這個就是卡住的胚胎,我們會拿去化驗。」
我睜開眼睛。
一個透明的塑膠袋掛在點滴架上。我看到了那個叫做胚胎的東西。那是一團像雞蛋般大小的黏稠血塊,中間有不規則的乳白色點圈狀囊膜,在囊膜底部,鑲嵌著兩隻小小的手,兩隻小小的腳,彎彎像小蝦米的身體,一顆紅通通的頭,和一對黑洞洞的大眼睛。
我再也忍不住,用手掌蓋住雙眼,淚水慢慢地湧出邊緣,一滴一滴的滾落,無聲無息。穿過指縫,我看見我的孩子,在組織液裡搖啊搖,搖啊搖,像是在跟我說再見。
(母親喪子和子別母親的同體。彷彿文字的二度揚幡,從書信的綿綿傾述,喚來了孩子無從注魂的軀體,以及母親業已殘缺的形魄,似乎是非如此不可,才能讓最深的哀慟逐一現形,然後進行一場告別之奠。一字一句的透徹清明,一緊一縮的顫動扭曲,一張一掩的晃蕩愣亂,在書寫裡經歷一遍就是一種萬念。沿著重述的這一段折返生死的一線,大概就能重新拾起自己一路遺下的碎片,雖然總是還會少了一些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