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大写作班: 恋身体:俐莹(博渊)

Sunday, September 30, 2012

恋身体:俐莹(博渊)


孟婆丸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 
「很遺憾,胎兒心跳停止。因為未滿九週,建議吃藥處理就可以了。」醫生說。

於是,我到櫃台領了二種藥丸。

混著白開水,我吞下第一劑。微酸微苦微辛微鹹。

不過半小時,我便感受到藥物的威力。先是天旋地轉,接著狂嘔狂吐。醫生大概看多了,沒說什麼,只叫我忍耐。我坐在廁所地板,倚著馬桶數著一分一秒。

三十六小時後,摻著胃酸和冷汗,我嚥下第二劑藥丸,濃烈五味襲捲而至。

下腹扭絞著,像是有千斤重錘連續撞擊,配合著釘槍一釘釘刺射。我蜷曲在馬桶上,冷到牙齒不停打顫,身體無法克制地上下抽搐,液體和膠狀物不停從陰道湧出。我虛弱地睜開眼睛,看到雙手雙腿變得慘白,手背上一條條青筋突起,手指甲腳趾甲全變成瘀青的深紫色,即使身在北國最嚴寒的冬天,我都不曾看過這種顏色。

我按了馬桶旁邊的緊急鈴,嗡嗡嗡嗡,頭痛欲裂。

護士衝進來,用血壓計綁帶狠狠地纏住我的左臂。

嗶嗶嗶嗶.嗶────嗶嗶嗶嗶.嗶────

「醫師,我量不到血壓!」護士朝著對講機大吼。

「小姐,小姐,妳還好嗎?」我垂著頭,沒有辦法控制頸部肌肉。

我好累,感知愈來愈模糊。我被扛上急診病床,疾駛在醫院走廊。我聽到咻咻的風聲,以及尖銳的金屬敲擊聲。兩個護士從左右架起我的身體,翻上產台。我下意識望向原先的病床,朦朧中,看到滿床的鮮血,大大小小的深色血塊,混著一圈圈黑紅色的絲條。

一陣強烈的痛楚扎進我的感覺神經,我大叫,上半身反射性彈起。護士壓住我,緊張的說:「小姐,醫師現在沒辦法幫妳麻醉,怕危險,妳忍耐一下。」我的陰道被鴨嘴器猛力撐開,一根鋒利的器具直戳入侵,反覆鉗抽,來回刮磨。我咬著牙,滴著汗,全身發抖,試圖從齒隙汲取一點氧氣。器具愈推愈深,掏挖著五臟六腑,鉤扯著三魂七魄,我呻吟著,快要沒有力氣。

終於,醫生似乎夾出一塊什麼。我全身濕透,筋疲力竭。

病床被推出去,家人圍了上來。「沒事了,一切平安。」醫生說:「不完全性流產。胚胎太大,卡在子宮頸口出不來,造成血崩。」

「這個就是卡住的胚胎,我們會拿去化驗。」

我睜開眼睛。

一個透明的塑膠袋掛在點滴架上。我看到了那個叫做胚胎的東西。那是一團像雞蛋般大小的黏稠血塊,中間有不規則的乳白色點圈狀囊膜,在囊膜底部,鑲嵌著兩隻小小的手,兩隻小小的腳,彎彎像小蝦米的身體,一顆紅通通的頭,和一對黑洞洞的大眼睛。

我再也忍不住,用手掌蓋住雙眼,淚水慢慢地湧出邊緣,一滴一滴的滾落,無聲無息。穿過指縫,我看見我的孩子,在組織液裡搖啊搖,搖啊搖,像是在跟我說再見。


(母親喪子和子別母親的同體。彷彿文字的二度揚幡,從書信的綿綿傾述,喚來了孩子無從注魂的軀體,以及母親業已殘缺的形魄,似乎是非如此不可,才能讓最深的哀慟逐一現形,然後進行一場告別之奠。一字一句的透徹清明,一緊一縮的顫動扭曲,一張一掩的晃蕩愣亂,在書寫裡經歷一遍就是一種萬念。沿著重述的這一段折返生死的一線,大概就能重新拾起自己一路遺下的碎片,雖然總是還會少了一些。)

2 comments:

  1. 在書信那篇,評語中的那句「書寫一遍就是一次起死回顏」打動了我,我開始思考寫作對我個人經歷的救贖和意義。能拿到這門課,有機會寫到戀身體這個習作,或許也是一種命定的機緣。

    這篇戀身體,除了戀無緣孩子的,也是戀自己的。其實這篇記錄的,已經是兩年前的事了。那一次,是我人生截至目前為止,最接近死亡的一次。我甚至還出現了極短暫的flashback,我為我的家人感到悲傷,父母竟然要白髮人送黑髮人,老公那麼年輕就得經歷喪偶之痛。不過,上天還是悲憫眾生的,不忍心讓那麼多人哀慟,所以把這條小命暫時又還給了我,讓我繼續帶給一些人的生命一點意義。

    藉由書寫這兩篇,除了紀念前後兩個孩子之外,我自己的確有再次重生的感覺。雖然在寫的期間和寫完之後,情緒又一直恍恍惚惚,彷彿又回到了那生死一瞬間,不過我想我還是走出來了,因為如果還深陷其中,我想我是寫不出來的。(其實當時在產房痛到快昏過去的時候,我還聽到隔壁新生兒的哭聲,這一段我沒寫,因為不知如何下筆,這一幕對我來說還太殘忍太沉重,也許時間隔得更久之後,我就寫得出來了。)

    生命看似理所當然,卻也可能在一夕之間就突然消失,經歷了這一回,我更懂得生命的脆弱和可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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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2. 写出来了,吐出来了,放出来了。压抑的重量也可以轻些了。312让你有个倾吐的空间。其实是好的。能摊到阳光底下的其实自己也已经可以接受了。利莹姐加油!我也可以公开一点,其实我写那篇自残的部分都是看着我自己的身体想象出来,想象如果我拿了一把刀,我的手脖子身体都会出现哪些图案。但是我把它写了出来,庆幸我并没有真的这么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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