凤栖
一
打我记事起,便在这栖凤楼生活。我有娘,却没爹,后来大一点才知道,原来娘也不是我的,只是她要我叫她“娘”,也只有我叫她娘,其他的姑娘们都叫她“宝姨”,那些迎来送往的男人们和打点穿堂的小厮则叫她“二娘”或是“宝二娘”。再大一些我又明了这栖凤楼原是秦楼楚馆,风月的所在,扬州城的小秦淮虽不比金陵那十里秦淮六朝花都的光景,但依旧是金粉荟萃之地,流连忘返之所。
二
鸨鸟又称“七十鸟”,生性最淫,故而一般烟花柳巷中的“妈妈”又叫老鸨。我娘她既是“宝姨”又是“鸨姨”、“鸨二娘”,这大抵要看旁人是怎样看她。娘待人一向和善,就连那落魄痴情的书生也不曾苛罚。但无论何事,只要娘拿定主意,那便是雷打不动,说来也怪,无论达官显贵还是才子名士,哪怕是那地痞恶霸之流,也都不敢拂了我娘的面。后来隐约间听几个眼耳精明的姐姐说,娘背后有大大的靠山,那是无论是谁在这扬州城的地面都要卖一个面子的靠山。
三
四岁起娘便开始教我读书写字,琴棋歌赋。在青楼,除了那些被抄家官卖的大家小姐,没人识得几个字,附庸不了风雅便只能去做那最粗浅的皮肉生意。娘说,我自小就被卖了进来,虽然视我如己出,但终究是这行当的人,不能坏了规矩,待我及笄之年便要见客。以后若真是遇到可托付的人,便会替我赎身,而这几年全当是磨心见性了。“不见人,便不识人心。”娘常说这句话。
不识人心便要吃亏,吃一个足以毁一辈子的亏。
四
有人说整个小秦淮最神秘的地方就是娘的闺阁,除了她自己,没人进去过,连我都不例外。哪怕是号称江南第一花魁的钟秀秀,香闺中也曾坐过一二名士或是富甲天下的盐商巨贾。唯独娘没有。而且据说从二十年前开始,娘的闺阁中就没进过一人,就连平日打扫换洗,也是她一个人来,旁人插不得手。小时候我曾经偷偷摸进去过一次,还没来得及观察就被娘揪住狠狠地吊打了一顿。那也是我记忆中娘唯一的一次发火。
那是一间很老的房间,虽不至破败,但就像一件浆洗到褪色的褂子,一丝不苟却又难掩沧桑。
五
三月初三,是我出阁的日子。青楼的姑娘的第一次见客叫出阁,入此门后兴许这一生都没机会出阁了,所以这一天会格外的隆重,自然也会引来众多雅量风流之士,想要一睹新人芳容。
我是宝二娘的女儿,所以我的出阁轰动了整个扬州地界,远近闻名的青年才俊巨贾富商全部赶来,连当年钟秀秀出阁时都没如此大的场面。我惊喜交加,一时不知如何是好,好在纱幔轻拢将我围在了当中,脸红窘促也不至于出丑。正发怔时,突然门外有人喊道:“萧老爷子到——”紧接着就是“两淮盐政葛大人到——”
仅仅两声,诺大的栖凤楼顿时鸦雀无声。
六
萧老爷子是两淮盐运四大总商之首,也是扬州城的首富。若是这天下四分之一的盐都从一个人的手中流出去,饶是他不想权势通天也由不得他。偏偏这萧老爷子是个怪人,整日深居简出粗茶淡饭,原配夫人十几年前病故后一房姨太太也没纳过,就连那家奴院工也是清一色的男丁,诺大的萧府上上下下竟无一女眷。有人说他是个铁公鸡一毛不拔,请丫鬟妈子还免不了要贴些脂粉钱,若是出嫁也免不得两吊钱的陪嫁,男丁却省了这些烦恼。还有人说,他是有龙阳之好,不单单是府里全是男丁,连这小秦淮的旖旎风情他也未曾流连。
而这葛大人来头更是不小,圣上钦点的新任两淮盐政,正三品的官职。据说此次来扬州就是要查那盐商的账目亏空。照理说这二人是形同水火,就连葛大人的接风宴也不见萧老爷子赏面,而如今两人却双双来到了这栖凤楼,不由得不让众人吃了一惊,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感。
七
我转头见娘也怔在那里,便轻叫了一声。娘回过神来后赶忙迎了上去,斥了那迎客的小厮几句,对着萧老爷子和葛大人恭恭敬敬请了个万安便张嘴笑道:“今天真是稀客临门,萧老爷和葛大人也是来讨小女彩头的?”
“早就听说宝二娘之女才貌俱佳,尤以音律称奇,可惜终未得一见。今日恰逢其会,正是要开开眼界,哈哈哈哈。”这是葛大人的声音。我素擅闻音辨人,任何人只需一开口我便知其喜怒正邪,就连身长相貌也能知个八九,这事我连娘都不曾讲过。就像娘刚刚慌的厉害,别人不知,却瞒不过我。而这葛大人定是个粗人出身,尚武的精神,豪爽直肠却粗中带细,隐隐的还有些阴厉狠劣在里面,让人很是不适。
“到这里才知道有姑娘出阁,实无意扰了诸位的雅兴。”这是萧老爷子,人到了耳顺之年说话自然也带着一团和气,可是话中实在少了些气力,摇摇欲坠好像那风中烛火一般随时都会熄了。“今天到这里,就是想和葛大人拉拉家常,随便找个清静的地方就好了。”说罢便合上了眼睛,仿佛一字一句都在抽榨着他的气力。
不对,为何他的声音中有浓浓的哀情?
“那,我给二位爷叫两位姑娘伺候着?”娘小心翼翼的问着,葛大人在一旁呵呵的笑着,一副全凭萧老爷子拿主意的样子。
“不必了,今天,就去你那吧。”几个字如同五雷轰顶一般将娘扯在了那里,萧老爷子语气虽缓慢无力,却不容质疑。娘在那里僵了片刻后,终于从嘴里挤出了一个干巴巴的字——
“是。”
八
娘想来想去还是把我一同带了进去,当我挽住她手时,心便沉了下去,到底是出了什么事会让娘如此恐慌?为何手会如那冰铸寒窑一般冰凉?娘看出了我的担心,安慰似的摇了摇头,却什么也没说。
屋门打开的那一刻,便有一股淡淡的幽香沁鼻。娘款款走入房中,施施然的又行了一礼:“奴家给二位大人请安了。”那声音清脆悦耳,全然不像娘的声音,反而像个少女。屋内的阳光和着缭绕的熏香轻拢在她身上,仿佛是要将她与我们隔开,有那么几个恍然间我好像看不到娘了,或者说我看到的是一个俏妍动情的二八佳人。
九
葛大人眼睛一转,打了个哈哈便走了进去。坐在桌旁,自己酌了杯酒,玩味的看着手里的酒杯,却也不说话。我赶忙走上前去,在一旁伺候着,偷眼打量着娘与萧老爷子,也不敢出声。
“这,可还是那红幽春的香味?”半晌,萧老爷子终于说话了,急切,颤抖,眼神中竟流出了些许的激动。
“是。”娘将头侧到了一边,低眉颔首,不见喜悲。
“这也还是那黄花梨的榻?”萧老爷子快步走到了卧榻旁边,全然不像一个花甲老人。
“是。”娘还是不肯抬头,“连那榻上的锦荣缎子都不曾换过。都有些破了。”
“好,好,好!”萧老爷子连道了三声好,声如洪钟,仿佛有一股庞大的力在他体内复苏了过来,纵横俾睨的气势充斥宇间,待他再抬起头时,双眸如锋,一缕飘髯两道剑眉,刚正的国字脸不怒自威。剑扫偏锋,惊得那葛大人呼吸一滞。突然他笑了,气势陡然间如潮而退,转眼便换做了一副轻浪的神态,斜斜的躺在那卧榻上,一把拉住了娘的手,娘全身僵住,想要抽回,他便将另一只手也放在了娘的手背上,握住。娘不动了,却还是侧着头,不肯看他,眼角却似有泪滑过。
十
“她呀,是我的相好的。”萧老爷子一边抚着娘的手一边对葛大人说道,“都二十年勒——”
“都这么大岁数了还不正经!”娘脸一红,嗔了他一句,手却没有再动,就那么安稳的放在他手里。
“萧老爷子龙马精神,龙马精神,哈哈哈哈!”葛大人不无揶揄的应了一句,心想你老头子的事我听的还少吗,甭跟我这打哈哈。
“都二十年没见了。”萧老爷子声音突然沉了下去,顿了半晌,又强打精神道:“葛大人,你新到上任,好多事还是不知的。你可知我扬州盐商时代相传的一个传言?”
“愿闻其详。”
“世人都说这扬州盐商享尽了世间的荣华,但也折尽了他们在世间的福分。”萧老爷子自说自笑道:“相传每代盐商都要有一个绝后的,这一代的那个人,就是我。”
葛大人没想到萧老爷子一上来就和他说这个,一时语塞,不知该如何接下去。萧老爷子自顾自的说了下去:“我托个大,喊你一声葛老弟——“
“哎哟,老哥哥,您这真的是太抬举我了。“葛大人忙把杯子放下,正正经经朝萧老爷子抱了抱拳。
“你我明人不说暗话,我知道葛老弟你是奉旨查我两淮盐运的坏账,把其他三位总商支走,也是想从我这老头子身上下手。”萧老爷子一语道就破了葛大人苦心筹划的局,惊得他脊背湿凉,冒出了一层白毛汗,“这阵仗啊,以前也不知见了多少,你还年轻,不懂。可我扬州盐商叶茂根深,修我的枝,可以。断我的根,休想。”
见事情败露,葛大人也懒得遮掩了,冷哼了一声:“我葛某人行伍出身,最不怕便是这嘴上的功夫。”紧接着话锋一转,露出了咄咄之态,“萧老爷你也知道葛某是奉旨查账,这天下是皇上的,一应的钱粮账目也都是皇上的,皇上要查下自家的账目,又有何不可?”
谁知萧老爷子根本没接他的茬,“二十年前,我在这间屋子里和一个豫商打赌,那时我年轻气盛,目无旁人,没能识得他的算计,大败而归。也耽误了宝儿一辈子。”他用干枯的手指不断摩挲着娘的眼泪,满眼的疼惜悔恨,“那年,你多大?”
“十,六。”这两个字抽干了娘一身的气力,也倾出了她一生的屈怨。说罢便拂掉萧老爷子的手,逃到了珠帘之后的隔堂,伏案而泣,音久不绝。
“我本该和宝儿并蒂莲开,儿孙满堂。”这八个字萧老爷子一字一顿,痛苦异常,“但如今我却是断子绝孙,除了这行将就木的老骨头什么都没剩下。二十年前,我在这里输了一局,二十年后我还要在这里和你赌上一局。”
二十年前,他在这里丢盔弃甲,负她一生,无颜再见。而后,她为他守着这一方回忆,一等就是二十年。二十年前他曾说,山临绝顶人为峰,世人皆羡他那滔天的富贵,可又有谁知道山临绝顶后亦是高处不胜寒?然后他就那么孤孤矗立的做了一辈子的峰。二十年后,待他重新披甲上阵,又将战场选在了这里,选在了他爱的人身旁。若此役无果,那即便是死,也要死回到心爱的女子身边。
“赌—什—么?”葛大人双眼冒火,一字一蹦的从牙缝里挤了出来。
“赌你不要无故搭上了自己的性命。”萧老爷子面色阴沉,“切莫引火上身。”
“哈哈哈哈,哈哈哈哈,”葛大人狂笑不止,眼泪都笑了出来,“我这条命啊,早就赌到皇上那去了!就你,还想和我赌命?哈哈哈哈。”说罢起身便走,“明日午时,盐运衙门恭候萧老爷子大驾。”
“你这是为什么啊?”娘哭打着萧四爷的胸口,引的他一阵咳嗽,“你老糊涂了啊?他要什么账你就给他什么账,怎么为了本破账连命都不要了呢?”
“世事无常,没那么多能选。如果能选,二十年前我就放下那一摊家业,带着你远走高飞了。”萧老爷子带了哭腔,可干枯的身子连泪都不肯给他挤出一滴,“二十年了,宝儿,你恨我吗?”
“恨。”
十一
第二日清晨,百鸟齐鸣,全部簇在了栖凤楼上,似是有凤来仪。娘取出了二十年前待嫁的花妆,坐在了楼上最高的望台之内,十指轻拨,那是我这些年第一次听她唱曲:
“长花细雨街徐徐,
等你归来,
等你归来。”
壬子年三月初四,谷雨,宜嫁娶,馀事勿取。
(文字的声色俱到,尽摄历史和文化的风骚,宫廷青楼的恩怨纠葛,如果编为此等类型的剧目,儿女情长和官非仇念之间,无疑也将是架势十足。第三者目睹评断的视角处理精彩,虽然间中稍有偏差。分节有点不明就里,且也不符短篇的载体。情妓豪贾忠臣的人物略嫌样板,关键的赌局举重若轻,褪去绘声绘影的排场和格调,其实可能所剩无几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