网中人
后来老林唯一记得的,除了张德兰戛然而止的歌声,就是儿子来访这件怪事。那确实让他不解,毕竟阿宝不知多少年没来了。
昏暗的一房式单位,因老林逐渐瘦削的身躯与记忆而愈显宽敞。墙皮脱落后的四壁发黄发黑,地板的裂缝被污垢填满。但老林无法忍受的是那蹲式马桶。不知何时起,蹲下与站起变得异常艰难,膝盖弯曲时的刺痛在雨天更要命。所以他上大号都有预备,就是调开屋里唯一值钱的唱片机,让忧郁的歌声回荡,并渗入那双无望的膝盖。这时,老林总能获得某种救赎,咬牙切齿扶墙而起。
张德兰与儿子的嗓音几乎同时进入意识。那年老婆怀阿宝时常发烧,产子后丢了命,这是健忘的老王常念起的。为了生活,他打散工外也干了不少偷鸡摸狗的事。这架唱片机记不清哪年偷的,但旋律依旧清晰,陪伴父子熬过多少夜晚,所以始终舍不得转卖。不知儿子最终选择当警察,是否与自己见不得人的经历有关。反正他得知唱片机的来历后便与老林渐渐疏远了。
儿子成家后极少来看望。老林已习惯独居,当年犯案无数终未落网,如今守着四壁也算一种服刑,想到此便有些慰藉。膝盖不争气,真想叫阿宝来换个坐式马桶,但总觉得与多年未见的儿子有层透明的隔阂与矛盾。对门老陈家就换了,还厚着脸皮去用过一次。但最近老陈毫无动静,平日每早提鸟笼出来溜达,这两星期却一直没听到开门声。而门后传来一股愈加刺鼻的臭味,和异常哀婉的鸟声。
老林是越发糊涂了,有次误把预约卡当厕纸用。医院数月未见病人便联络阿宝。儿子打来提醒,语气有些勉强地说,最近不少罪犯蒙蔽独居老人,骗入门后偷东西,你别那么糊涂。老林听到“罪犯”两字时心里咯噔一下,放下话筒只记得这两个字,其他内容都忘了。今天纠结是否打给他,多半也是这两个字在阻扰。
大门这时被叩响。
潜意识说服老林门外这个男子就是阿宝。多年未见瘦了黑了,穿白衬衫浅蓝牛仔裤,显然不是从警局来的。
“阿宝啊你来啦快进来坐。”
男子先是一愣,然后有些迟疑。
“我,我是来帮您检查一下水管……”
“进来再说嘛……”老林开着门。
他觉得阿宝的声音比印象中沙哑,但不太确定,毕竟记忆不好。但儿子知道自己糊涂,主动来检查设备,也算有心。
男子往屋内伸头探探,左右张望,踌躇一下后一个箭步迈进屋内。老林给儿子倒水,见他在寻找什么,神色焦急地四处摸索。
“找什么呢?阿爸帮你。”
“项链……耳环……”,儿子的声音有些恐慌的颤抖。
“你老妈过世那么久了。留下那些好像当年早当掉付你学费了。”老林伤感起来。
他发现儿子的情绪与动作越发激动,开始翻箱倒柜,便跟着急起来。从开门就憋着的大号呼之欲出。他想刚好借此展示膝盖问题,便调开墙角的唱片机,进厕所借着张德兰的歌声艰难蹲下。
回望我一生
历遍几番责备和恨怨
无惧世间万重浪
独怕今生陷网中……
曲子这时突然停止。老林好似瞬间失去仅有的支撑,一屁股坐进了马桶里,用最后的余力惨叫一声——
他看见行色匆匆的阿宝抱着唱片机,伸着脖子张望自己,表情慌张且复杂。他看见阿宝有些迟疑,转头离开,迈了几步又转身回来。他看见阿宝犹豫一下后把唱片机放在地上,叹了口气,骂骂咧咧走上前,笨拙地伸出一只僵硬的手。
老林觉得被儿子拉起那瞬间有种解脱感。来不及开口,只见儿子匆忙抱起唱片机往门外跑。老林有种如释重负的释然,追问闪出的背影:
“阿宝,哪天再回来?”
“等你不用再蹲的时候吧。”——门外传来渐行渐远的声音。
(几处事件动作的因果衔接牵强,主题示意有点过于明显,打家劫舍而又仗义助人的桥段也不算新鲜,不过故事的层次和细节,却是颇具完整和成熟的布局。老人失智和儿子无孝的沉重伦理,却以戏谑的方式处理,天理报应弄得哭笑不得,正是描写生命的高明手段。)
“老林已习惯独居,当年犯案无数终未落网,如今守着四壁也算一种服刑。” 喜欢这句。
ReplyDelete也喜欢这句
Delete我觉得你的文字很磅礴。该去写些《周昊说历史》,《周昊解周易》之类的书。不管多贵,我砸锅卖铁也去买。我是认真的。因为,我希望能从你的书中找到灵魂的重量。我怕死后轻飘飘的。
ReplyDelete感谢老师的评语。感谢大家。梅蓉同学过奖了,我应该永远无法具备写那种著作的学问。
ReplyDelete这算是我写过的第一篇真正意义上的小说,所以多有笨拙之处。发现写小说真不易,与写诗是完全不同的思维(虽然我依旧不认为小说是文学的大宗。)
这篇受到我最近读的其他两篇影响,这里与大家分享:
1. Mario Benedetti 的《阿内西阿美女皇后》
2. 钟怡雯《渐渐死去的房间》(老师给的阅读材料里的)